开启美国民权时代的倒霉总统

阳光下的草坪和走道依然静谧，访客依然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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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政绩不是由精美演讲词构成的，而是流水账。

政治家是否很在意历史对自己的评价？路易十五的“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滔天”那种绝对权力之下的绝对自私，对于今日世界的领导人来说，尽管还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基于科学常识的“绝对理性”，但更多的人感觉到这是一种绝对愚蠢。在乎身后毁誉，对于掌握了决定千万人命运的权力的人来说，是社会文明化的一种表现。能对历史的审判保持敬畏，从而受到一种无形的严厉监督，是政治家这个群体或“物种”的一种进化表现。

当然，也有一些政治家在一片肉麻吹捧中会误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未来的史书所肯定；还有一些政治家熟读历史，其结果不是敬畏历史，反而是戏谑、玩弄和藐视历史；还有一些政治家看上去“完美”而实际上是圆滑世故的人精；当然也有许多政治家，并不在乎获得所有人的肯定，因为最杰出的政治家总是会受到某一部分人的强烈肯定，同时受到另一部分人的强烈反对。

我有时候会有较大的兴趣去试图了解一些毁誉参半的政治家，也许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使得人类的历史如此跌宕精彩，错综迷离。例如美国前总统尼克松，他犯有不可饶恕的错误，但我对他的敬佩并不是由于他的雄才大略和杰出政绩以至于“功大于过”，而是他黯然离职后的20年内所展现出来的再攀人生高峰的坚韧毅力。接下来想说说的这位政治家在离职4年后就去世了，离职前他启动了改正自己某项严重错误的进程，遗憾的是他并没有看到这一进程的最终实现（只差5天）。至今还有一些人在贬斥他，但显然，有许多人至今还在感激他。

在奥斯汀遇见约翰逊

奥斯汀是得克萨斯州的首府，美国南方的高科技重镇，世界现场音乐之都，美国最适宜居住的城市之一。宁静简洁的奥斯汀由丘陵、河流与湖泊构成，在丘陵的密林中，散布着当地富翁们的豪宅。奥斯汀在中国有一个姐妹单位：云南的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我觉得像奥斯汀这样的城市，至少也得同昆明这样的较发达的省会做“姐妹”。负责奥斯汀与西双版纳“姐妹关系”的一位志愿者对我这样的势利想法不以为意，说它们都是在本国的南部边缘，人口都差不多，都有一条河流经过（科罗拉多河与澜沧江），很般配的。

奥斯汀人虽然不介意西双版纳的“小”，但面积在美国本土各州中最大的得克萨斯在个性方面还是有一种“巨大渴求症”：美国最大的农业基地和最大的石化基地、世界最大的空间研究中心、世界最大的医疗中心、世界最大的航空公司，曾经存在过的“得克萨斯共和国”的国旗，上面是一颗巨大的孤星。文化和建筑上的高度被纽约拥有了，得克萨斯人能够追求的便只有“巨大”，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是全美最大的大学，在校园里，有一座建筑规模空前巨大的美国前总统图书馆。

走进这座图书馆，迎面而来的是一幅巨大的壁画。画中站了一群极普通的美国老百姓，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白的黑的，有的推着满满的超市购物车，有的怀中抱着白胖的婴儿。他们面朝参观者，神色安逸，信心十足。这幅壁画，当然描述的就是林登。约翰逊总统（1963.11-1969.1在任）的“伟大社会”图景。

实际上，从肯尼迪到林登。约翰逊，到整个60年代的美国，都有一种追求“巨大”的得克萨斯综合症：最大的福利计划，最大的教育计划，最大的民权立法行动，权力最大的政府，最大的国家发展计划（新边疆、高边疆、伟大社会），最大的美国影响力（连越南的沼泽丛林都值得去试一试），最终也就招来了一场最大的反战运动。

出生在得克萨斯州的林登。约翰逊年轻时曾当过教师，如今他的总统图书馆（LBJ Library and Museum）也栖身校园。馆内庞大的文献资料详尽地记载了作为政治家约翰逊为个人奋斗也为美国人民服务的一生。馆内还有一个模仿白宫的椭圆形办公室，仿佛显示着馆主一生对政治的执迷和精通。

他与美国社会谈了一场恋爱

1963年11月, 约翰逊接替遇刺身亡的肯尼迪担任总统。1964年11月，他以空前优势赢得总统选举。美国的20世纪60年代是自由主义和理想主义占据主导地位的年代。约翰逊在其当政的5年中，发誓要建立一个现实中的乌托邦──“伟大社会”。

也许是约翰逊参透了国会运作的玄机，也许是国会在“伟大社会”令人兴奋的曲调中自愿地对约翰逊投怀送抱，总之至少在约翰逊当政的前半期，国会与总统在立法事宜上高度配合，数百项涉及民权、税收、教育、医疗、就业、养老、住宅、环保、地方建设的法案陆续获得通过，这在美国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以至于有人说国会是约翰逊政治理念的“复印机”。

在政治立场上，约翰逊希望美国的现行制度更有人情味，并狂热地对这个制度进行修补。有人说约翰逊是一个走中间路线的极端分子，笔者深以为然。

约翰逊生长于山区农村贫寒家庭，尽管他对权力和功名的渴求是众所周知，但这些私人愿望并没有磨灭他为穷人、普通人服务和帮助他们摆脱人生困境的志向，并且在他的政策设计中，不仅仅是对穷人施舍福利，更注重提供机会，使生活的竞赛变得更为公平。同时他还说：“伟大的社会，不仅需要满足肉体和商业需要，而且要满足人们对美的追求和对群体生活的渴望。”在约翰逊任内，美国人民在收入、就业、医疗保健、国民受教育的机会、公民权等许多方面的状况都得到不同程度的改善。

约翰逊醉心于改进美国社会，把“伟大社会”计划称为他“心爱的女人”。

当然，美国长期积累下来的财政资源也使得约翰逊有条件来大范围改善国民福利。当时有位州长开玩笑说国家既然这么有钱，那么修公路应当修两套系统：一套给正常驾驶者用，另一套专门留给酒后开车的人用。可见美国在60年代的问题也许不是贫困，而只是财富分布的不均衡。

约翰逊的努力有了惊人的成就：1964到1968年，穷人在美国人口中的比例减少了一半。

当然，“伟大社会”计划的成就与缺陷都是非常明显的。其缺陷在于：制造了一个大政府，压抑了社会的创造力，尽管约翰逊当政时美国经济仍然是高速增长，但“伟大社会”的后遗症在70年代显露出来：通货膨胀、福利负担过重、企业家精神下降、经济低迷，从而导致了80年代里根政府急剧的减少政府干预的变革。在政府权力扩张的过程中，许多财政资源被浪费掉，在“过度作为”的政府之下，一个食利阶层诞生了，他们靠着名目繁多的政府项目捞了许多钱，而这些钱原本都可以用到贫困者身上。可见通过大规模的政府行为来扶贫这种模式，其作用是有限的，甚至是弊大于利。

他使美国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内战

约翰逊的另一突出成就是民权立法。他在任时推动的一系列民权法案改变了许多美国人的人生，特别是黑人和其他少数民族。1964年7月2日，约翰逊签署了具有历史性意义的《民权法案》，该法案的目标是消除因种族、肤色、宗教和国籍背景所产生的一切歧视。最高法院法官阿瑟?戈德堡称该法案为“人的尊严的证明”。当时一户黑人家庭从电视上看到了这一历史时刻并对约翰逊心生感激。40年后，这家的女儿康多莉扎。赖斯，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女国务卿。目前在美国国会，已有数十位黑人议员。

1965年，约翰逊又签署一项移民法案，该法案结束了近一个世纪对亚洲移民的法律排斥和歧视。由于这项法案，包括华人在内的大批亚洲移民得以进入美国并获得比较公平的发展机会。到今天，已有华人成为美国的内阁部长。

约翰逊来自美国南方，南方的种族歧视传统曾使他在黑人民权问题上犹豫和沉默，但他最终认识到：沉默固然可以使他成为代表某一地域的国会议员，但无法使他成为美国人民的领袖；而家训中的良心、宽容也使这个沉迷于功名的得克萨斯人最终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约翰逊退休后出版的回忆录叫《登高望远》（The Vantage Point），似乎在夸耀自己够聪明。一般情况下，聪明人选择道德，有智慧的政治家一般更倾向于如此。

传记作家多丽丝.基恩斯在《林登?约翰逊与美国梦》一书中说：“约翰逊一生中即使在其它方面没有做任何事，他对民权的贡献也将使他名垂青史”。传记一般难以避免歌功颂德，但是，在回忆录中曾借别人之口批评约翰逊“粗鲁、平庸、狭隘、工于心计、虚伪”的麦克纳马拉（越战期间担任美国国防部长）也提到：未来的历史学家会对约翰逊作出更客观的评价，会因里程碑式的1964年民权法和1965年的选举权法而称赞他，“没有这两个法案，今天我们的国家肯定还处在内部冲突之中”。

约翰逊使美国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内战。由于改善了美国的公民权状况，1965年，约翰逊的总统就职典礼是美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群众集会（120万人！这个得克萨斯人应该会在内心哈哈大笑）。1973年1月22日约翰逊去世后，尽管他背负着扩大越战的恶名，美国人仍为他举行了隆重的国葬。

他与肯尼迪

约翰逊希望自己以“伟大社会”和民权立法而名垂美国史册，但由于对美国陷入越战泥潭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只能在1969年1月在民众的疏远之下带着一身疲惫离开白宫，回到得克萨斯的农场。

应当说，对于美国陷入越战泥潭，肯尼迪也多少负有一些责任。肯尼迪选择越南作为推广美国式政治制度的试验场，并且在就职演说中保证“付出任何代价，挑起任何重担，……以确保自由的生存”。历史事实证明，美国的越南战争始于1961年5月14日肯尼迪下令向越南派出特种部队而终止于1973年1月27日尼克松当政时期的美越巴黎协定。到肯尼迪去世前，美国在越南的军事卷入已经陷得很深，约翰逊只是把这种卷入升级而已。1964年美国国会以绝对优势通过《东京湾决议案》，授予总统扩大战争的权力。当时，大多数美国人都支持约翰逊对越南的战争政策，只是随着战事的发展，民意逐渐倒向反战的一边。不过，在离任前，约翰逊作出了改正自己错误的决定：削减战争规模，开启和平谈判。

越战升级后，约翰逊成为知识分子、媒体和民众的仇恨对象，但是历史终究会对他作出公平的评价。2004年美国《福布斯》的二战后美国总统经济成就排行榜上，约翰逊名列第二，仅次于克林顿。在一些由美国历史学家提供的美国总统排行榜上，约翰逊因“伟大社会”和民权立法常常能进入前10名。

肯尼迪曾要求国民“不要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要问你能为你的国家做些什么”。这句话固然能激荡人心，但也有问题──凭什么不能问你的国家能为你做些什么？

约翰逊的“伟大社会”和民权立法，恰恰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人民的这个提问──国家能为人民做些什么。

约翰逊的政绩不是由精美演讲词构成的，而是流水账。

作为职业政治家，约翰逊也是非常出色的。比约翰逊道德境界高的政治家多得是，但约翰逊除了有同情心，还是一位善于与国会周旋、善于立法的大师。所以，人们即便不认为约翰逊是道德高人，也不得不赞叹他高超的政治手艺。

当然，我们也可以怀疑约翰逊在“伟大社会”和民权立法方面近乎狂热的执着，是否与前任肯尼迪给他带来的苦恼有关。在美国人对英年早逝的肯尼迪的狂热追念中，作为继任者的约翰逊内心是否弥漫着妒嫉和苦恼？生活在“伟人”前任的阴影中，日子确实不好过，只有咬牙拼命，交出一份令民众由衷称赞的答卷。约翰逊不无所指地说他不想做一个好大喜功的总统，而只想做一个让美国人民在健康和教育方面得到实惠的总统。美国的课堂上现在有对肯尼迪和约翰逊的比较，约翰逊灵魂如若有知，应当算是一个安慰：过去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没法比，现在把两人放在一起做比较，大概是觉得原先对约翰逊的评价不够厚道、不够公平吧。

约翰逊用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黄金时期也即5年总统任期，来试图超越肯尼迪。约翰逊也用了他生命中的最后4年也即黯然离任后的4年，来痛悔他追随肯尼迪的一个错误决定而付出的惨重代价。他开启了美国的民权时代，但他的结局却够倒霉，不过，怨谁呢？

如果没有越战，约翰逊无疑将会是美国历史上的“伟大总统”之一。正如没有水门事件，尼克松将被称为美国最杰出的总统之一。而一旦成为“伟大”，成为“杰出”，媒体和民意将会忽略他们为人为政方面的诸多小毛病（就像对待肯尼迪的那些小毛病一样），或者将这些小毛病解释成“很有个性”、“诙谐”之类。那么，我们就有可能知晓约翰逊更多的经典言行和“伟大”之处，他的“粉丝”将遍布全世界，他那张平淡无奇的南方面孔也将英俊得一塌糊涂。

从奥斯汀的林登.约翰逊图书馆中出来，揉揉眼睛，外面的情况与我进来时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阳光下的草坪和走道依然静谧，访客依然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