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晖应该会很怀念自己灿烂辉煌的球员时代吧

　　来源 |新闻晨报记者 沈坤彧

　　网上那张图截得真不好看。谢晖这么讲卖相和腔调的人，看到这张截图大概要抓狂了。这是我的第一反应。后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了这层。他竟被南通支云俱乐部停职了。

　　那张图截取的是谢晖喝大的视频中一帧画面，谢晖是喝酒的——我们在这里无需打造一个平时滴酒不沾、纯被狐朋狗友骗上酒桌的人设，但他不喜欢喝大酒，也很少喝大。我和他曾经在新天地很多次就着一瓶红酒——必须是旧世界的红酒，他对这些很讲究——作采访。和他说话是可以百无禁忌的，我们谈足球谈文学谈艺术谈时尚，谈男男女女，谈爱情的必然流逝。从没出过事，因为那是些安全的谈话，但有些谈话不安全。

　　这个世界有时让你没有安全感：一次普通的朋友聚餐，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同桌。即使你和他不熟，也不会心生警惕，那就是一个全无存在感的人而已。喝了酒，放开了，抱怨抱怨公司、骂骂同行，这难道不是几乎每个混职场的人都做过的事吗？但因为是谢晖，因为谢晖是名人，事情的走向就不一样了。那个看上去无害的朋友公然录下他喝大以后的酒话，并将视频在网上公布。也许是想赚取流量，也许就是纯粹看谢晖不顺眼，他的用心不值得我们揣测。

谢晖

昨天参加朋友饭局，喝了很多酒。不知道对面的人别有用心，进行了偷拍，把一些我酒醉的话发到了网上。并且添油加醋。严重损害了我的名誉。对此类人渣深恶痛绝，本人保留法律诉讼的权利！同时在向言语中提及的单位（成都荣城、上海申花、上海上港、南通支云）表示深切的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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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月18日 17:34

　　然后谢晖就被停了职。我们且怀着美好的愿望相信，这将只是一次短暂的停职。但关键不在于停职本身，而是被人偷拍视频并被发到网上这件事的性质。它导致了我们日常安全感的丧失，而安全感的丧失所带来的，则是进而对于人性的怀疑。

　　我因此在社交平台发了句感慨，为谢晖遇上这样的事唏嘘。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懂的人都懂。退役的、现役的球员朋友纷纷来点赞留言，他们这个赞点下去，心里应该是庆幸又后怕。哪一天运气不好，谁都可能遇上这种倒霉事。谢晖这次，等于替他的所有同行担荷了世道的恶。这话也许说得有些夸张，如今的世道总体来说还是好的，因此才把那点恶完全凸显出来，让人心惊胆战。

　　今天中午在微信上找谢晖聊了几句，他情绪挺平稳，说最近就呆家里陪陪孩子，再反省反省自己的人生。“我真的要检讨一下自己，”他告诉我，“我是业内人士，说话原本应该更负责的……”

　　聊完，我把对话框往上拉，上一次和他在微信上交流也有一、两个年头了。当时向他请教了一个足球的专业问题，关于切尔西门将在一场比赛中拒绝被换下场会导致什么后果的问题。他耐心地解释了很多，消息一条条不厌其烦地发过来。这让我有点惊讶，一般球员踢球踢到谢晖这种地位，多少会有一点端着的。有时候连跟他们约个采访都会先问你有没有费用，要他们给记者开个小灶，补个足球知识，那是想也不用想了。

　　但谢晖就是这样的人，他喜欢分享。他早年经常在微博上分享自己的足球理念，然后被球迷们围攻，说他装X。他根本也不在乎，至于被球迷“挖坟”之类，也只是无所谓地置之一笑。其实谢晖是真正地把球迷放到和自己平等的角度来看，所以他愿意分享对于中国足球、对于恒大这些俱乐部的看法。他讲的道理都是对的，但很多人就会出于毫无来由的民族自尊心而痛恨他。

　　我在十几年前第一次采访谢晖，当时的编辑读完文章感慨，“你们的谈话游离在危险的边缘”。为什么呢？我后来想想，应该是太直接了。一个问得直接，一个回答得更直接。为了写手头这篇文章，我找到了当年的第一篇采访。挑一段和足球无关的问答，但你完全可以从中感受到谢晖的直率。“如果我们勇于承认的话，每段爱情最美好的部分其实都在它展开之前。那种异性间的追逐和角力，还有那些几乎要烧起来的期待和欲望？”“是的，绝对是这样。我是男人，我喜欢追逐狩猎，这是天性。但是活着就是如此，四平八稳也好，内心翻腾也好，你最终得接受一切趋于平淡……”

　　以后，我们每隔一、两年总要约着出来喝点红酒，顺便做个采访。媒体需要谢晖这样的采访对象，因为他只说真话。但对于他说的真话，我不确定很多人是否有这样的胸襟，或者说，起码的理解能力去包容、接受。

　　谢晖是我职业生涯所见最坦诚的采访对象，他对待媒体尚且如此，那么在私人饭局上无所顾忌，就完全不让人意外了。有一次，似乎是谈到他上一段婚姻结束的原因时，他突然感叹了一句，“除了我，应该没有人会和你这样坦诚相见了吧？”那一刻的谢晖给人一种感觉，他多少是有一些为自己的诚实而骄傲的。

　　为什么呢？因为在足球圈，或者别的什么圈，敢于公开自己真实想法的人已经很少了。如果你常年身处在一个人人都出于自保而选择要么不说、要么说些有的没的面子话的圈子里，你是有理由为自己的诚实而骄傲的，因为那意味着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也就是上海人说的“模子”。但谢晖的模子和我们公认的范志毅的模子又不太一样，谢晖的模子表现在他敢于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带点孤芳自赏的意味，不在乎被圈子排斥。事实上，如果我们仔细玩味一下文字，“XX圈”原本就是一种很有问题的说法，似乎随时准备把某些人推到圈外去一样。

　　当他对自己的诚实情不自禁地表现出一点得意的时候，我提醒他，伟大画家德拉克洛瓦曾经说过，“当一个人本性就很诚实，或者说他想不诚实也不行的时候，诚实也就无所谓是优点了，它是一种天赋，就像诗和音乐一样。”现在想起这句话，我更确信谢晖就是那种“想不诚实也不行的人”，同样的，他也是那种很难对一个陌生人抱警惕态度的人。一个人活到他的年纪，依然诚实、轻信，你可以说他蠢，但这正是他可贵的地方，因为这是他才有的孩子气，而孩子气是要好好保护的——如果一个人想活得有勇气在镜中正视自己的话。木心先生说过，“所谓元气，就是孩子气。”

　　不知道经历过这次事件以后，谢晖是不是仍然愿意敞开心扉。我有些担心，这个圈子又要失去一个罕见的说真话的人。但我不担心他会被这次挫折影响很久，因为他内心自有一套感知、对待世界的准则，所以他可能一时失意，但他的世界观不会崩塌，这是很重要的。

　　而他世界观的基础就建立在他自小在祖父的启蒙下所读的《奥赛罗》和其他书籍上。文字的世界有时候比现实世界有力，人们普遍相信是足球成就了谢晖一切，不完全是这样。阅读在他人生中扮演了同样重要的角色，它塑造了他更完善的人格。完善，不是完美，一个有着完善人格的人可能并不完美，但他至少能正视并承认自己的缺陷。恰恰正是这一点，很多所谓的成功人士做不到。可以这样说，今日的谢晖相比足球圈里很多被追捧的名宿，他是一个心理上和精神上更健康的人。

　　这两年谢晖在朋友圈里对于某本书的读后感抒发得少了，在成为南通支云主帅后，他应该是把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了对于足球的钻研上。你可以通过他转发的那些媒体访谈文章中感受到他对这份职业的热爱和激情，他就像一艘风帆全部鼓起来的航船，如此意气风发。他穿着Dolce&Gabbana西装站在教练席前所散发的气场，似乎一个人就能大杀四方。

　　谢晖之前在Ins上发过一张自己指挥比赛的照片，配文说，“在中国，他们叫我少帅。”这是句玩笑话，但也很让人唏嘘。少帅谢晖今年46岁，主教练生涯刚起步不久。而在世界足坛，穆里尼奥41岁已经成为欧足联最佳教练了。但相比大部分国内同行，他已实属幸运。在中国，一名本土球员退役后想成为职业队的主帅太难了。中国足球的绝大部分机会给了外教，即使他们在国外联赛的履历只能用平庸形容。谢晖之所以等到这个机会，是因为他耐得住寂寞，在上港俱乐部的助教席上一坐5年……

　　有时会想，尚未在教练岗位上完全证明自己的谢晖应该会很怀念自己灿烂辉煌的球员时代吧。前些天，他在朋友圈里分享了一段对于自己在德国踢球岁月的记录，是他自己写的，导语化用了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一段经典文字。“记忆的形象一旦被文字固定下来就会消失了。”他写道，“我常常回忆起那段时光，却很少与人言说，也许不愿意讲述是害怕失去它。也许在讲述的时候，我正在点点滴滴失去它。”一种淡淡的、克制的哀愁。

　　写到这里，索性隔空对谢晖喊句话吧。想到最后一次见面，他对我盛赞写了《阿特拉斯耸耸肩》的安·兰德。就把安·兰德说过的那句话送给他吧——

　　你不能把这个世界，让给你所鄙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