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月24日凌晨5点,俄罗斯突然进攻乌克兰。随后,乌克兰首都基辅、敖德萨、哈尔科夫等城市都传出了爆炸声,多处军事设施遭到摧毁。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宣布,全国进入战时状态。
2月25日,联合国表示,至少有127名平民伤亡,包括25人在炮击和空袭中死亡,102人受伤。
大量民众,陷入慌乱之中。有人在电话中泣不成声,有人问华人能否跟着一起撤离;有人躲入地铁通道,有人试图开车逃亡。
我们联系了多名身在乌克兰的人。当地的通信网络遭到了大面积破坏,加上不时的炮火袭击,我们的沟通不时发生中断,对方有时候是因为网络卡顿,有时候是躲在了防空洞中。通过他们的遭遇和视角,我们可以看到,战争之下,一个普通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会承受什么样的苦难。
2月23号凌晨3点,我们收到了中国领事馆的通知:现在进入非常态势,请大家准备好物资,在家等待领事馆的消息。那一晚,我在家中彻夜未眠。
国内的消息不断发来,我的父母给我打了5通电话,亲戚朋友也在询问我的安全。微信群聊的数量伴随着俄乌局势的发酵激增:不光有华人建立的,还有中国领事馆的,也有商会的。我们在上面互通有无,分享周边的超市、物资,还有避难点。
此前,我从未想过战争会如此快到来。在乌克兰做留学咨询6年,这个地方让我感到平静和安定。即便是离我最近的一次危机——2019年前总统波罗申科执政期的内乱——我也只是收到领事馆的消息:在一个月的戒严期内,尽量避免出门。
因此,我并没有在意今年以来有关战争的小道消息。1月30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还在指责美国引起了人们对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恐慌。甚至在俄军入境的前一天,我和朋友仍然在工作。我处理了三份国内留学机构发来的留学申请,将它们由中文翻译成乌克兰语。下午4点,在回家的路上,我还看到接送孩子的父母、照常营业的餐厅。日子很平静,我对此深信不疑,直到23日凌晨收到领事馆警告。
基辅的第一声炮响,在24日早上到来。我从音量上判断出事发地并不近。几分钟后,我在群中知道了爆炸地点——距离我家二三十公里的鲍里斯波尔机场,这是乌克兰最大的机场。
我和朋友的判断是:赶紧逃。我们的目的地是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一个毗邻波兰的安全城市。然而刚出门,基辅的交通状况就让我们傻了眼:往西的车队在市中心堵得水泄不通,几分钟内毫无前进的迹象。
回家的路上,我们去了一趟超市。那是基辅市中心最大的一家,排了很长的队。最紧俏的是桶装水,我们来晚了一步,货架已被扫空。好在家附近的小超市人并不多,在那里,我搬了20桶5升装的水,还有半个月量的简餐速食,一共花了1400格里夫纳,折合人民币约300元。
所幸的是,生活物资并没有因为战乱而涨价或被哄抢。基辅依然是个平静的城市,路上除了向西前进的车,并没有多少人。只有不断变化的汇率提醒我,这个地方正遭到一些波折——22日到24日,乌克兰货币格里夫纳兑人民币的汇率从0.4跌到了0.2。
24日下午2点05分,我经历了离我最近的一次爆炸。那时我正在院子里,想办法将20桶水搬进家里。一声巨响,让我爆了粗口。不像上午,这次的爆炸声如此清晰,让我的心脏都颤了几颤。天空中出现了一条不知是什么炮弹飞过的划痕,我感觉事发地就在附近。
急忙撤回屋里后,我接到了一名乌克兰当地朋友的电话。这名23岁的小伙子与我相识4年,平时也一直帮我处理留学的相关事务。战争开始后,他的父母打算逃亡丹麦。那时,几乎所有的外国领事馆都撤出了乌克兰,只留下中国领事馆仍在运作。这名小伙子觉得,跟着中国人更安全。
他在电话里哭着问我:“哥,有没有一个航班可以带我们一家人逃亡中国?”我无法给他回答,任何的武断,都有可能危及小伙子一家人的安危。身边许多乌克兰朋友都崩溃了,我接到了许多泣不成声的电话。
现实很残酷,有钱人早已包机、包车逃离了乌克兰,剩下的都是命运未定的普通人。乌克兰政府已经瘫痪了,我帮助朋友打热线电话,显示无人接听。网络也时断时续,每隔一段时间,我的微信都能刷出999+的未读消息。中国领事馆的电话也一直占线,不光是当地华人,国内的亲友也在致电询问确切的消息。
24日晚,领事馆的消息终于传来,国家准备撤侨了。我立马递交了申请书——3年来,我因为疫情一直没能回家。就在上一周,我刚从奥密克戎感染中自愈。这次回去,我打算好好陪陪父母。
我给自己的汽车加满了油,在座位上留了两桶水和一些干粮——我准备把这辆车托付给一名华人朋友。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是乌克兰人,无法在撤侨中随我们一起回国,他选择留下陪伴妻女。我将汽车留给了他,不知道下一次见面,又是何年何月。
▲ 乌克兰首都基辅,人们在地铁站内躲避。图 / 视觉中国
阿钱,大三学生,基辅国立语言大学交换中:我们的手机定位从乌克兰变成了俄罗斯
由于长期关注新闻,我们对战争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局势变化会这么直接和迅速。
2月24日早晨的6:15,远处的轰炸声终于平息,家人和朋友的电话短信从国内不断而来。发了朋友圈报平安后,我和舍友在窗边发了五六分钟的呆,随即又收到了我所在学校的留学生会志愿者通知,他要统计所有留学生的个人信息。
这个时候我们开始有底,起码知道了一旦撤侨,前期准备已经逐渐充分。
因为学校的交流项目,我去年9月来到了基辅,早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节奏。23日晚,我睡前还在想,作业完成得似乎不够充分,计划第二天早点起床完善一下。再次睁眼,是被警报吵醒的,窗外的天还是黑的。
机场周围被炸,土耳其的同学坐在一楼,一脸愁容,他说自己本来打算今早回国。那个时候,我的脑袋是被信息糊住的,因为航班熔断,我们甚至不能买机票去别的国家。
7:00,我们找到宿管阿姨,她告诉我们,随时做好搬到附近防空洞安置的准备。我们返回房间,把生活必需物品快速装包。住在楼下的学长打来电话,让我们尽量不要出门,囤积好物资。还好我有先见之明,食物和水等都很充裕。
但同班的另外一些中国学生,并不像我们这般物资齐全。最近超市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隔壁的银行也被取现金的当地人挤满——银行卡已经失效,每家超市都只接受最传统的纸币。我的同学早上6点半就出了门,一个小时后,终于拿着两包米挤出了超市。
▲ 乌克兰民众排队取钱。图 / 视觉中国
8:00,上课前十分钟,老师告诉了我们停课的消息。她情绪很镇定,让我们注意安全,还有,不能忘记学习,她还要检查作业。宿舍的广播又响了一次,这次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他听起来很轻松,告诉我们,暂时没事了,待在宿舍里就好,如果听到警报,就跑到地下室去。
我回到宿舍,收拾了近一个小时的行李,回复了收到的消息。上个月,家人还给我寄了几包螺蛳粉,这成了我和室友的午餐。
到了9:00,几乎所有的乌克兰学生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离开了宿舍。他们的父母在门口等着,车没熄火。
我最好的乌克兰朋友是一个女孩子,叫曼华。她在孔子学院学了4年中文,可以和我流利地交流。上次和她见面还是春节前夕,得知我即将去利沃夫旅游时,她开心地向我推荐了几家她喜欢的咖啡店。临行前,俄乌关系恶化的消息不期而至,我犹豫过要不要取消行程,但她安慰我说,没事的,经常有这样的消息,乌克兰当地人都有些习惯了。
24日中午11点,我还收到了老师发来的消息:“亲爱的同学们,我在基辅,今天晚上,我们补课,你们的作业写完了吗?”
24日下午14:00,舍友用手机登录体温上报软件时,定位从乌克兰变成了俄罗斯。
我本来还和孔子学院的几位乌克兰朋友约了25日的下午茶。但是24日的凌晨,在炮弹划过夜空后的几分钟里,一位乌克兰男孩子给我发消息,说他们要去基辅郊区避难了,让我们一定要注意安全,一旦有空袭就去防空洞,并且希望,如果中国有撤侨计划,一定要告诉他。
就在刚刚,他给我发了消息:“我和家人一切很好!我们都安全,现在这最重要!”
基辅正在被轰炸,一对夫妇要去乌克兰接代孕的孩子:DD,90后,俊宇旅行社业务经理
2018年左右,我跟几个朋友去乌克兰基辅开了一家旅行社,客户包括旅游团、留学生、在乌克兰工作的人,还有就是去乌克兰代孕的中国夫妇。在乌克兰,这是一个比较稳定的产业了,每年都有上千对夫妇去代孕。
我是半年前回国的,没有碰上开战。2月24日,我看到新闻,基辅已经被袭击了,很多地方都能听到爆炸声,好多人躲进了防空洞,或者从基辅逃到乌克兰西边的城市。
突然,有一对夫妇跟我说,想去基辅接自己代孕的孩子。
这对夫妇是去年到乌克兰代孕的,去了两次就成功了。孩子的预产期,是3月底。按照乌克兰的法律,父母双方都要在乌克兰境内,才能给孩子办出生证明,也就是说得父母一起去接。
那位妻子可能害怕出事,想让孩子提前出生一点,然后接回国。也有可能是准备了很多年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有了孩子,想第一时间过去,看着孩子出生。
听到她说这个时候要去基辅,我吓死了,赶紧劝她把机票退了。她特别焦虑,问我如果这次退了机票,什么时候才能过去。我说应该4、5月份差不多,那时候机票肯定很贵,差不多得两三万。要么就再迟一点,等价格便宜了再去。
她家里似乎不太富裕,代孕妈妈和孩子在医院需要护工照顾,一个月护理费等费用也要3万多,3个月就是9万了,她觉得花了这些钱还不如买贵的机票,长痛不如短痛,一定要现在去。
那天,我劝了她整整3个小时,她才愿意退机票。后来我又给她打电话,想问问她现在怎么样了,后续航班想改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情绪崩溃到不接我电话了。我跟她爱人也联系过,但对方也是有种不耐烦的感觉。我想之后等她情绪好一些,主动联系我,再看怎么解决吧。
我其实也没有想到,开一个小旅行社能碰到这么大的事。乌克兰这个地方有很多中国人,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基辅,那里还有华人超市。每年夏天都有不少中国游客过去,比较著名的景点有独立广场、战争纪念馆。还有一些公园,里面有1941年基辅战争留下的坦克。周末的时候人多,进去还得排队。
乌克兰的物价很便宜,牛肉、猪肉价格特别低,房价也是,基辅离市中心远一点的地方,一套房子只要50万人民币。
我们旅行社有两个员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工作几年之后把家人也接过去定居了,现在这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家人还在基辅。我跟她们嘱咐,手机要充满电,该准备的东西赶紧去超市买好,食物和水之类的。还有就是去大使馆登记,撤侨回国,包机的信息一定要填好。
乌克兰的疫情挺严重的,23日基辅就新增了3699例,所以24日一整天包括晚上她们都待在家里,没有去地铁站或者防空洞,怕新冠感染。出去危险,在家也危险,基辅跟北京有6个小时时差,我在国内上午10点给她们发消息,相当于她们那边凌晨4、5点,消息都秒回,说明是一晚上没睡。但谁又能在炮火声里睡得着呢?
这几天乌克兰的机场都关闭了,飞机停飞,好在现在天气比较冷,是旅游淡季,游客不多,所以只退了十来张机票。最后一波回国的,是22日那天基辅飞厦门的航班。有一个留学生买了27日的票,就差了这么几天,没能回来,现在也等着撤侨。
▲ 乌克兰民众纷纷逃离基辅。图 / 视觉中国
晓雅,23岁,基辅国立师范大学音乐学研究生:感染完新冠,我又经历一场战争
用一波三折来形容我在乌克兰的经历,再贴切不过。
去年9月,我怀着音乐梦想,来到乌克兰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但命运弄人,不久后,我的导师突然从柴院辞职,我只能一起离开,变成基辅国立师范大学的学生。波折没有停止,当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感染新冠、听见持续不断的爆炸声……
战争的信号,是从美金汇率从1:25变成1:50开始的。即使我带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囤积了一些物资,但也始终不敢也不愿相信战争会打响。
24日,凌晨五点半的爆炸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一小时后,又响了一次,到晚上十点,总共响了八次。从那时起,我便没合过眼,不敢睡,也睡不着。就在我对外面的状况保持警觉的时候,晚上十点半左右,我忽然听见有人试图撬开我家的门,他尝试了两次,门嘎吱作响。我躲在房里,屏住呼吸,给爸爸在当地的朋友打了电话,说明情况后,他让我保持联系,如果需要,他会立马赶过来。
直到撬门的声音停止后,我才敢拿着蜡烛通过猫眼观察外面的情况,发现对方已经走了,周围一片漆黑。这根香薰蜡烛还是战争发生前,我为了营造生活气氛买的,但这一刻,我很感谢这根蜡烛。当时,基辅市长发布了宵禁通知,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大家都不能出门,同时提醒我们晚上十点后千万不要开灯,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麻烦。原本我对通知中所说的“不必要的麻烦”一无所知,现在,我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大使馆建议中国留学生们寻找就近的地铁或者避难所。我家旁边正好是个地铁站,接到通知后,我没想太多,包都没背,只带了手机,去了解地铁站的情况。没想到中途遇到了一位30岁左右的乌克兰人,他情绪激动,说出一段话,大意是我是俄军派来的奸细,准备录像暴露他们的位置,虽然我解释了,转身离开,但他还是继续跟着我。恐慌占据了我的头脑——我胡乱跑进一个地下通道,终于,在拐角处甩掉了他。
我住的小区,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整栋楼非常空,只有不到五户人留了下来,大家都去了防空洞避难。我家附近每走五分钟便会有一个防空洞,往常真的是个“洞”,现在却已人满为患。许多人拖家带口,背着大包往防空洞迁移,几乎每个人都会带着一个瑜伽垫,用来睡觉,有些老人因为背的东西太重,走走停停。我从窗户看着他们弯着腰、驮着包奔跑,感觉就像一群居无定所的蚂蚁。可就在爆炸声出现的前一天,这里还很热闹,马路上,老人在遛狗,孩子在玩游戏,年轻的情侣在谈恋爱。
但很少有中国人选择去防空洞避难,一方面是没有信号,另一方面,防空洞人群密集,感染新冠的几率非常大。乌克兰的疫情防控并不严格,当地人视新冠为小感冒,只有坐地铁和公交时才会戴口罩。我也感染过新冠,是去年10月份,向大使馆报备后,他们很贴心地给我寄来了一箱莲花清瘟胶囊,来乌克兰时我也带了两盒阿莫西林,一个星期后,我就痊愈了。
疫情未平,战争又起,我体会到了这种一波三折的命运,用我爸的话来说,“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爆炸声不仅迫使人们搬离住所,物价也开始上涨。半个月前,牛奶还只要80格里,折合人民币20块钱左右,一个星期后,标价数字变成了90格里,就在两天前,它又涨了4格里。更重要的是,我的学习计划也被打乱,课程从线上网课到彻底停课,同学群里不再讨论学习和作业,而是每秒钟更新的战况信息。在乌克兰的中国留学生们也纷纷开始“抱团取暖”,我被邀请进一个“山东留学生群”,大家在里面互通信息。
24日晚7点半,总算传来好消息,大使馆的微信公众号发布撤侨信息,留学生群里一片欢腾,我迅速地将自己的个人信息填完,原本惊慌的情绪得到了缓解。但转念一想,我的乌克兰朋友们该怎么办呢?
就在24日,一位当地同学还给我打电话诉说她的恐惧,电话那头,她哭得厉害。我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就告诉我们世界和平是当今时代的主题。但如今,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我想不明白。
▲ 留学生群内大家抱团取暖。图 / 受访者提供
行者,80后,留学中介:我不愿意走,我要留在这里
我所在的位置,是乌克兰东部的顿巴斯地区,顿涅茨克州的克拉玛托尔斯克。
这里可以说最危险,因为多年以来都是乌俄矛盾最尖锐的地区,两个独立共和国就在这里。
2月19日的时候,我离开这个地方去见一个朋友,他刚刚来乌克兰。没想到2月22日的时候,那天晚上普京就签署总统令,承认顿涅斯克人民共和国、卢甘斯克人民共和国为独立国家,然后矛盾就开始升级了。
2月22日,我正好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在公交车上,看到很多当地的民众向俄罗斯驻乌克兰使馆抗议,我就下车去看了一段时间。抗议的有两三百人,他们在大使馆门口插了6个墓碑,然后上面写着,“welcome to hell”(欢迎来到地狱)。
▲ 图 / 受访者提供
以前,乌克兰经常搞这种示威,也算是比较常见。这是当地人表达诉求的一种方式,但当时没意识到会这么快打仗。
到了23日,我凌晨6点坐火车,回去顿巴斯,下午1点就到了。回来的时候都是比较风平浪静的,一路上很正常,顿巴斯的乌克兰人还在公园里喂鸽子、遛狗、喂鸭子。春天来了,天气又好,这里的人们都喜欢出来散步。
然后就是战争开始的24日。凌晨5点的时候,我还在睡觉,当地很多人也都在睡觉,突然我就被外面的一声巨响给惊醒了。当时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到窗户边看,也看不到什么。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发了个朋友圈:“我突然听见一声巨响!特别大的声音!地面都震动了一下,这是放炮了吗?啥子情况?”发布时间凌晨5点零7分。
很快,国内的朋友、乌克兰基辅那边的朋友,都在互相发消息,说基辅那边发生爆炸了。
顿巴斯这个地方在乌克兰很特别,位于乌克兰东部,面积大约6万平方公里,又叫乌克兰石炭纪煤田,也是乌克兰重要的工业基地。亲欧派与亲俄派在这里对抗,常年小规模冲突不断。当地人对于爆炸声什么的,多年来也有些麻木了。
现在,顿巴斯地区反乌民间武装大概占了1/3,剩下2/3是乌控区。我住的地方,就属于乌控区。距离我住的地方4公里,部署有乌克兰的S300防空导弹,我凌晨5点听到的爆炸声,就是防空导弹基地被轰炸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顿巴斯这个争议地区里,乌俄常年部署重兵,所以俄罗斯打过来时,选择从南边薄弱地方绕过来进攻。我这里原本是最危险的地方,现在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战争来了,日子还得过。但恐慌情绪在蔓延,尤其是住在基辅这种大城市里的,跟我说都躲到地铁隧道里去了。有当地认识的乌克兰女生跟我说,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我从2014年就来到乌克兰东部,做一些留学相关的服务业。当时也是好奇,在这个冲突地区生活的人们会是什么样的。到了之后喜欢上了这里,这里的公园很多,在地广人稀的东欧大平原,一切都是原生态的,跟国内很不一样。我特别喜欢在这里散步、喂鸽子,当地人挺热爱生活,还经常喜欢在公园里烧烤。
但这两天,感觉不一样了,路上在堵车,当地人开始排队抢购物品。目前东西还没涨价,我也买了大米、面包、水。
人们也想逃离这里,但他们又能逃向哪里呢?所以也只能留在家里。顿巴斯地区,现在估计就我一个中国人常住在这里。这两天中国大使馆开始登记回国人数了,大使馆要包机把我们送回去。
但我不愿意走,我要留在这里。
▲ 战争爆发前,行者常去喂鸭子的公园。图 / 受访者提供
嘉伟,80后,琥珀蜜蜡矿石商人:我们被一群乌克兰人围住,质问我们是不是间谍
一声巨响,空中某个位置开始冒浓烟,火光像流星一样从几百米的高空掉下来,是基辅市区的方向。我低头看了一眼手机,2月25日凌晨5点多。因为担心局势,我前一天晚上基本一夜没睡,昏昏沉沉的时候突然被爆炸声吵醒。
拉开窗帘,就看到了那样的场景,我想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火光将整个天空映照成诡异的黄色。清晨很安静,小区地面所有车辆的防盗警报同时响起,很响,很吵闹,也很恐怖。
我住在距离市区15公里左右的基辅州,大概6点半的时候,远处的建筑物燃起了熊熊大火,不知道起火的究竟是写字楼还是居民区。市区的朋友发来更清晰的视频,我猜测这应该是飞行器击毁或者导弹爆炸后,流火坠落导致的火灾。我和家人当即决定赶紧离开这里,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还带了点前一天从超市买的食物。
▲ 嘉伟在2月25日凌晨5点多看到的一场爆炸。图 / 受访者提供
从24日乌克兰战事开始后,无论是大超市还是小商铺,门口都已经排了长队,但大家的秩序还可以,也没有想象中的抢购一空。我当天到得比较晚,商店货架上的酒水和饮料都还在。市区里的人很少,地铁站也是,有少量的人带着背包甚至铺盖卷,就躺在地铁站的长椅上,不准备走了。
这些俄式建筑包括地铁都修得很深,就像一个地下几十米的防空洞,暂时可以作为躲避灾难的场所。
爆炸后,好多朋友告诉我,他们已经到了利沃夫(乌克兰西部的一座城市),并且告诉了我一个信息——华人可以从利沃夫出境去波兰或者匈牙利。当时我已经在华人群看到,国内一些在乌克兰的企业已经开始组织员工和家属们撤离。接下来怎么走我真的不知道,但我觉得不能再待在基辅的家里了。至于要不要离境,打算先到了利沃夫再视情况而定,毕竟我在基辅还有生意,还有房子。
25日,8点不到,我们就匆忙开始了向西的逃亡。我们挤在一辆车里,空间有限,只带了一些水和食物,毕竟是避难去了,带不了太多。这一路非常堵,大量的人离开基辅,都在向西跑,高速已经塞到爆了,很多人甚至采取徒步的形式,带着背包、行李箱,试图走出基辅。
路过加油站时,一路都是汽车长龙,大家都担心之后加不到油,堆积在加油站等待,连高速的应急车道上都是车。这时候已经谈不上什么规则了。我们缓慢行驶,路过下车的当地人,表情都很复杂,毕竟人家是一个独立的国家,现在抛家舍业的,能有什么好心情。
下了高速,我们途经日托米尔,木桩倒在路上,起重机吊着水泥和白沙袋,估计这里要构建一些陆地防御工事,持枪的军人就站在旁边,四处巡视。
一路向西,明显感觉到检查越来越严格。中途,我们被迫临时停车,架着枪械的军警站在车外,让我们出示证件后才予以放行。这一路信号都不是很好,多数信号基站被破坏,基本打不了一通完整的电话。
▲ 持枪的军警站在车外,让过路的人出示证件。图 / 受访者提供
算了算,我来乌克兰5年了。起初是家里人接触到琥珀蜜蜡矿石这门生意,这种矿石只有乌克兰和俄罗斯才有。后来我也入行,在乌克兰采购琥珀蜜蜡,运送到中国,加工成珠宝首饰或者工艺品,在深圳售卖。
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深圳,他们现在非常担心我。我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本来疫情就严重,机票非常难买,回国航班少,现在更不知道怎么办。我已经提交了大使馆统计的撤侨人数登记资料,还在等通知。
但我们最终没有决定去西部,因为时间来不及了,通往西部的道路已经封闭,下午抵达罗夫诺的时候,那里已经拉起了警报,所有的车辆被拦停在路口。
我们只能被迫向东返回日托米尔。现在是乌克兰时间25日晚10点,兜兜转转了一整天,又回到了这个距离基辅只有130公里的地方。一切都在计划外,日托米尔的许多酒店已经不再对外开放,我们辗转终于预约到一间民宿,结果被民宿老板拦下,这个乌克兰人叫来了很多年轻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质问我们究竟是不是间谍。好说歹说一顿解释,总算化解。
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应该在继续向西的高速上。但现在去利沃夫是不可能了,我们只想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
之之,22岁,留学生:我们应该在海边的
我在敖德萨。2月23日,我喝的咖啡有点多,那晚失眠,躺在床上一直没睡着。
凌晨5点左右,我开始听到远处传来爆炸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那可能是炸弹。会不会是演习呢?因为之前听学长说过,有时候半夜在敖德萨能够听到远方的炮响,别担心,那是演习而已。但大概隔了十几分钟,远方又连着响了好几声,有几次,炮响之后,我的床也会发生微微的震动。
我翻出手机看了一眼我们留学生的群,有人说:“不对劲。”
我这时候反应过来,应该是出问题了。我马上去看新闻,普京已经发表了全国讲话,宣布在乌东发起“特别军事行动”。熬到6点,我又躺下,睡得不实,一个多小时后我就醒来了。早晨8点多,朋友转发了大使馆的消息,让我出门去囤积一些食品,我便去了趟超市。
那天早上,能明显感受到城市恐慌的氛围。去超市的路上,时不时就有拖家带口、拉着行李的乌克兰人从我身边经过,路上也开始堵车,从加油站附近一直排队到很远的地方,所有人都准备好加满油逃到远方。好在这种氛围并没有太影响到生活的秩序。超市人还挺多的,但不会抢,超市工作人员从仓库里面拉出了商品开始补货,所以也没有商品短缺的情况。物价也没有上涨,甚至还有打折的商品。
我没买什么菜,只买了两小捆生菜,28格里,人民币大约是7块钱,还有一块鸡胸肉,34格里,人民币大约是8块钱。还买了一袋橘子(0.8kg),也是34格里。我对囤货没什么概念,能吃上三四天就行。
▲ 之之购买的东西。图 / 受访者提供
炮声结束后,敖德萨的日子又回到了过去,就像战争从没发生过那样。那天下午,我们还照常上了一节网课,乌克兰语。老师是乌克兰人,看起来心情不坏,她问我:“你还好吗?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好。”我回答。
在敖德萨,恐惧没有延续和放大。大多数人对敖德萨危险的印象都来自一条假新闻,在战争开始的初期,有消息说俄军登陆了敖德萨,但后面被证实是假的。而我自己的感受,除了凌晨那两次远方的炮响,没有其他战争的迹象。哈尔科夫的朋友说,24日,天没亮他就躲进防空洞了,显然他受的影响要更大。
乌克兰最糟糕的一天,在敖德萨的我就这么平安度过。睡前我闭上眼睛,心里说:明天醒来和从前一样就好了。
从前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呢?2018年,我来到乌克兰留学,念的是舞蹈专业,先读预科和大一。这里的艺术发展得很好,钢琴、声乐、舞蹈,乌克兰有浓厚的艺术底蕴。待了一年半,放假的时候我回了国,紧接着疫情爆发,我暂时没能回到乌克兰。
去年,我回到乌克兰继续读大一,发现敖德萨的氛围和之前比发生了变化。有一天,我家附近的一个商场,聚集了特别多的乌克兰人,我猜他们可能是要游行。战争发生的几天前,一位朋友告诉我,敖德萨爆发了一次游行。
现在,战争就这样开始了。对敖德萨的人来说,还算安全。凌晨的炮响过后,白天人们又会在街上行走,但我还是尽量不出门。
之前,我最爱和朋友买一杯咖啡,然后到敖德萨的海边散步。有时候课下得早,赶上天气好,两点多钟就会去海边转一圈,特别惬意。
我开始担心,战争来了以后,会不会没办法去海边散步了。今天的天气很好,如果没有战争的话,我和朋友现在应该在海边吧,她带着她的狗,我带着我的猫,就像从前那样。我们应该在海边的。
▲ 乌克兰的海边。图 / 受访者提供
叶芸,90后乌克兰女孩,曾在北大留学,目前已回国读研: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想离开,这是我们民族的土地
我住在乌克兰西部的利沃夫,2月24日凌晨5点的时候,我没有听到爆炸声。早上7点,我被微信语音电话吵醒了。中国的朋友们关心我,问我怎么样。我看了新闻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加入了一个telegram群聊,里面会通知什么时候有防空警报,要躲起来。25日上午,防空警报响了,利沃夫没有地铁,我躲进了一个地下室,躲了大概10分钟。
战争来得太过突然,我们都知道早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但还是永远没办法做好心理准备。很多人停下了工作,很多商店、餐厅也都关闭了。有的人逃去了波兰或者其他国家,不少难民从基辅或是乌克兰东部逃到利沃夫。到处都可以听见俄语——东边说俄语的人多,利沃夫大多数人说乌克兰语。他们都带着很多箱子、包,利沃夫政府给他们安排了一些住的地方,比如学校,也有一些本地人把难民带回自己的家住。
战争发生之后,我的感受很复杂。有的时候会很恐慌,突然对各种噪音特别敏感。24日晚我没怎么睡着,一直觉得很不安心。醒来的时候很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25日上午,我睡了一会儿,醒来非常慌,因为不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我立刻拿起手机,继续看新闻。我宁可不睡,也不想错过什么。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想离开,这是我们民族的土地,是我们的家,我们离不开乌克兰。就像船沉的时候,船长不愿意下船一样。我想要见证和经历,如果不这样的话,会有点内疚。
我男朋友是中国人,在乌克兰读博,他暂时没有打算回国。之前中国大使馆在统计回国人数,他不清楚回国之后要多久才能再来乌克兰,也想要陪着我,我在这里,他如果离开,很难安心。知道战争开始的时候,我还在我父母家里面,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想法:非常想见一面。
25日,我跟男朋友一起去参加了在利沃夫市中心的活动,为军人准备食物,大概50多个人聚集在一起,年轻的男孩女孩、老人、小孩都有,大家一起剥核桃。安排活动的人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我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把全部的核桃剥完了。
大家一边剥核桃一边唱歌,有的是流行歌,还有民族歌,都是用乌克兰语演唱的,那是在一些重大的场合会去唱的歌。乌克兰人有音乐的天赋,有一些人好像来自同一所学校,互相很熟悉,他们分成不同的声部,像大合唱一样。其中有一首歌,翻译成中文,歌词是这样:
乌克兰是我们的母亲
我们将为了我们的乌克兰出征
哦,一位母亲如何埋葬、埋葬了她亲爱的儿子
她把这些话写在他的墓碑
荣耀归于乌克兰
荣耀归于所有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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